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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悠闲是学习的前提”——《致各校书简》,第一卷

  要悠闲,才能够学习生活的艺术。我们对“悠闲”这个字眼常常有很大的误解。悠闲通常意思是不为谋生、上班、上工等这一类事情缠住。这种事情结束了,才有悠闲。所谓悠闲的时候,你要的是消遣、放松。你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要做必须将能力发挥到极致的事情。谋生的时候,不管你做的是什么,都和所谓的悠闲相反。所以我们有的往往就是紧张,紧张的逃避,悠闲就是没有紧张的时刻。悠闲的时候你看报纸、看小说、聊天、娱乐等等。这是事实,这种事到处都是。谋生就是否定生活。

  这样我们就产生了一个问题:何谓悠闲?以我们的了解,悠闲是缓和谋生的压力。每当我们身上有谋生的压力,或者不管什么压力,通常我们都认为这时就毫无悠闲可言。不过,不论意识或潜意识,我们其实还有更大的压力。这压力就是欲望。

  学校这种地方必须悠闲。因为你必须悠闲才能够学习。换句话说,你必须完全没有压力才能够学习。遇到蛇或遇到什么危险,这种危险产生的压力让你有一种学习。但是这种学习只是培养你的记忆,帮助你以后知道危险所在,所以,这种学习事实上就变成机械式的反应。

  悠闲表示心不受纠缠,心只有这时才有学习状态。学校并非只是累积知识的地方,学校是学习的地方。了解这一点很重要。我们说过,知识在生活中占有一定的地位,知识有其必要。不幸的是,知识的地位虽有一定,却把我们的生活全部吞噬了下去。我们再也没有学习的空间。我们殚精竭虑谋生,一天终了,我们已经累得需要刺激才有精神。我们用宗教之类的娱乐来消除这种疲劳。人类的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,人类创造的社会需要他们耗尽时间、耗尽精力、耗尽生命。因为不得悠闲,因而不得学习,所以生活就机械化,几乎毫无意义可言。所以,我们必须把“悠闲”这个字眼弄得很清楚,心不受任何事物纠缠的时候,就是悠闲。这是观察事物的时刻,不受纠缠的心才有办法观察事物,自由观察就是一种学习的运动,这使人免于机械化。

  所以,老师能不能够让学生了解“谋生”这整件事情,和其中的压力?能不能让学生了解知识只是帮他们找工作,连带也帮他们找来恐惧、焦虑,使他们瞻望明天感到害怕?如果老师自己已经了解“悠闲”和“纯粹观察”的本质,那么谋生就不再是一辈子折磨、一辈子劳苦。老师能不能够帮助学生拥有一颗不机械化的心?使悠闲的好处开花结果,绝对是老师的责任。学校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存在。创造新的一代来改变社会结构,使社会结构不再汲汲营营于谋生,是老师的责任。这时,教育才成为神圣的行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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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活得有创造性”——《文化问题》,第七章

  我们已经讨论过爱是多么重要。我们了解爱是不可求、也买不来。没有爱,所有想要追求完美社会秩序,使社会没有压榨,没有党同伐异的计划,都没有意义。我觉得趁着年轻时了解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。

  在这世界闯荡,不管到哪里,我们都会发现社会一直在冲突。冲突的一边是有权力、有钱、富裕的人,一边是劳动者。彼此都在嫉妒、竞争。每一边都想得到地位、报酬、权力、名望。这就是当前世界的状况。所以人心内外战争不断。

  因此,如果我们要对社会秩序进行彻底的革命,首先必须了解人这种攫取权力的本能。大部分人都喜欢权力。我们认为,有了权力和财富,就可以四处旅行、结交权贵、名闻遐迩,或者创造完美的社会。觉得我们可以运用权力来做好事。然而,追求权力——不论追求的是自己的权力、国家的权力,还是意识形态的权力,都很邪恶,都有破坏性,因为,追求权力一定会制造对立的权力,于是两者永远冲突。

  内外皆无冲突的世界多么重要。教育不是应该帮助你们了解这一点吗?内外皆无冲突的世界是你不会因为野心的驱使,而和邻居或什么团体冲突的世界,因为欲求权力和地位的野心已经消失。我们有没有可能创造一个内在外在都没有冲突的世界呢?社会就是你和我的关系。如果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野心上面,那么你我都想比对方有权力,这样我们就一直冲突。我们有办法消除这冲突的原因吗?我们能够教育自己不要竞争,不要攀比,不要觊觎地位,换句话说,就是不要野心勃勃吗?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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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野心的危险”

  你不知道野心的危险吗?我要让你明白的是你野心勃勃。你没有面对问题,你在回避。

  问:什么叫野心?

  克:现状之外别有所图就是野心。听着,我说野心就是想将你的现状改变成另外一种情况,这就是野心。你想要什么东西,想要权力、地位、声望,这就是野心。野心就是写了一本书,希望卖上一百万本。如此这般,我不得不活在这个社会。我知道这造成我的孤独,我知道孤独对我伤害多大,因为它阻碍了我和他人的关系。我已经了解其中破坏性的本质。那我该怎么办?

  问:寻找没有野心的人。

  克:你没有野心吗?我该走出去找别人吗?你在说什么?你不认真。

  我问自己:我很孤独,野心、贪婪、竞争造成了孤独。我也知道孤独的破坏性,孤独真的阻碍了感情、关怀、爱。这对我来说,实在很严重。孤独很可怕,破坏性很强,有毒。这样的话,既然我必须和你生活在一起,而你又那么野心勃勃,那么和你生活在一起,我要怎样才能够没有野心?既然我必须谋生,那么我该怎么办?

  你们不了解。我整个人都沸腾了。我迫切要了解这个问题。这个问题把我烧起来了,因为这事关我整个生命。可是你们却觉得好玩。我很孤独、绝望。我知道其中的破坏性。我想解决这个问题,然而我必须和你们生活在一起,必须和这个野心、贪婪、残暴的世界生活在一起。我该怎么办?我会告诉你。不过告诉你和你去做是两回事。我会告诉你们。

  活在这个充满野心的世界,因而变得欺骗、不诚实——行吗?我不想野心勃勃,那么我该怎么活在这个世界?我知道野心的后果是孤独、绝望、丑陋、残暴。现在我问我自己:我怎样和野心勃勃的你在一起生活?我自己野心勃勃吗?我问的不是别人,不是这个世界,而是我自己。因为我就是世界,世界就是我。对我来说这不是一句话,而是十万火急的事实。我野心勃勃吗?我现在要弄清楚。我要观察,不只观察一个方向,而是观察整个生命,看看我是不是充满野心。我说的野心不是要大房子、想成功、想有成就、有钱的野心。我说的野心是想将现状改变为完美的意愿。我长得丑,可是我想把自己弄得最漂亮。这个,还有其他,就是野心。我观察这种野心。我的生活就是这一回事。我们懂吗?我不光坐着讨论,我用热情观察它。我夜以继日地观察,因为我已经知道,孤独对人与人的关系破坏力最强,所以最可怕。人不能自己一个人活着。生活就是关系,生活就是关系里进行的活动,如果关系里面有的只是孤立,那就毫无作为可言。我知道这一点,不是嘴巴上讲讲,而是十万火急的事实。

  现在我要看。我是不是充满野心,想把实然改变成应然,改变成理想?你们懂吗?想把我的实然改变成应然,就是野心。我有没有想做这种事,这是说,你们有没有想做这种事?我说“我”,我指的是你们。不要逃避。我谈我自己时,就是谈你们大家,因为你们就是我。因为你们就是这个世界,而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。

  所以我就看了。然后我说,是啊!我是想将实然改变成应然,我知道这很荒谬,这是我的教育、文化、传统赋予我的野心。在学校里,“甲”比“乙”好,就弄个“甲”来,你们知道都是这种事情。各种宗教也说要从实然改变到应然。他们这样说,我就知道他们是假的,所以我就舍弃,我碰都不碰他们,我接受“实然”。等一下。我看清了“实然”,我也知道“实然”不够好,所以,我到底怎样才能够转变它,但是却不把它改变成另外一种东西?

  现在我已经知道“实然”。我很贪婪,但是我不想把贪婪改变成不贪婪。我很残暴,但是我不想把残暴改变成仁慈。然而这残暴却必须予以根本的变革。这样,我该怎么办?我的心已经受过这么多的训练、教育、规条,要它残暴,野心勃勃,那现在要根本的变革,我该怎么办?我知道将残暴改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依旧是残暴。所以我不走这个路线。于是我有的就是“实然”,就是残暴。于是怎么样呢?我要怎么观察它,心要怎么观察它,但不改变它呢?

  心要怎样彻底改变这世故的、受过教育的野心,使它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野心呢?我整天都在观察我的野心多么旺盛,我很认真,因为人活着不能没有关系。但是孤独对人与人的关系却是很可怕的。他可以假装,他可以说他也爱别人,可是他依然和别人打架。所以,心要怎样才能够完全转变所谓野心这种东西?不论你怎么训练,只要还是意志的训练,就必然产生野心。一切都在观察之中。我清楚,训练意志想改变“实然”,依旧是野心。我已经发现这一点。这发现给了我能量,所以我可以舍弃意志。我的心说这种东西已经结束,不论如何,我都不会再训练意志,因为那也是野、心。

  “雷同”也是我置身其中的文化教育出来的一种现象。长发、短发、短裤、短裙,大家都一样,外在内在都一个样子。我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要和别人一样。我受强迫,我受教育,我受强制,要和别人一样。然而,我一想和别人一样,结果怎样?我一想和别人一样,我就有了挣扎,不是吗?我是这样,你偏偏要我那样,这就有了冲突。有了冲突,就浪费能量,我就担心自己不符合你的期望。所以,和别人一样、意志、改变“实然”的欲望,都是野心。我观察这一切,我观察,然后说:“我不要和别人一样。”我知道雷同是怎么一回事。我穿裤子,我走路靠左边或右边,我学语言,我和人握手,这一切都和别人一样。我有些方面和别人一样,有些方面因为孤立的关系,和别人不一样。结果呢?心观察到野心的活动——和别人一样、意志、将“实然”改变为“应然”的欲望。结果呢?这些都是野心的活动,都会造成极度的孤独感,因此各种神经质的行为都可能发生。我观察,我注视这一切,但不做什么。这样,野心的活动将因这种观察而终止,因为,这时的心已经开始对野心异常聪明。这时的心会说:“我异常敏感、聪明,因此没有野心。我该怎么活在这个世界上?”

  我该怎么和充满野心的你生活在一起?我们彼此有没有什么关系?你野心勃勃,我没有。或者我野心勃勃,你没有,都可以。这时我们有什么关系?

  问:毫无关系。

  克:那我该怎么办?我知道活着就是关系。也许你野心勃勃,也许我没有。我知道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,我固定不动,你日渐远离。所以我们毫无关系。但是我不能一个人活着,所以我们的关系到底如何?

  盯住这个问题,沉浸于这个问题,闻它、尝它,你就会找到答案。这个世界用野心、贪婪、虚伪、残暴造成,老是想要改变这个、改变那个。世界就是这一回事。我知道这会造成孤独,毁掉我们和别人的关系。活在这样的世界,我该怎么办?我们的心面对的一群人,面对的这个文明,这个世界,野心之害已经极为严重。我们的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。我们的心不论精神或生理都不再容忍野心。然而心还是得活在这个世界。那它该怎么办?

  我问你们。我说我充满野心,你们没有野心。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关系?

  问:毫无关系。

  克:毫无关系?那会有什么?

  问:绝对孤独。

  克:先生,你偏离了重点。我们的重点是,心观察了野心的活动,观察了野心的一切,了解野心的虚假,了解野心的真相以后,就变得非常敏感,知道野心流变的情形,所以心变得很明智。这种明智是因为观察野心的流变与微妙之处,因而了解野心就是毒药。对野心极度敏感,因而变得很聪明的心,必须和你共存才可以。这样的心不可能让自己孤立。因为它知道孤立已经造成这一团乱七八糟。但是,你要走某一条路,没有野心的人不走这一条路,乃至于也许哪里都不去。那它要怎样和你共存?

  这样的心并不孤立,不是吗?一切活动皆为野心时,才会产生孤立。孤立就是孤独。如果没有了野心的活动,就没有孤独。关于孤独的原因,我前面曾经举例说明。孤独的原因,只要我们了解其一,就了解全部。因为,包含在这原因里面的就是“和别人一样”,就是意志——将这个改变成那个,因而成为另一种东西,成为伟大、高贵、聪明、富有的意志。我发现所有这一切里面只有一种活动,那就是野心。

  在我来说,野心勃勃真是骇人。我了解野心,我知道其中的丑陋、虚伪。不是嘴巴上讲讲,而是实际上了解。结果如何?结果好比遇到悬崖。这可不抽象。如果我心智健全的话,遇到悬崖我就后退。这样的话,我是不是孤独了呢?当然没有。我自给自足。你们了解吗?这时候,我们的关系就变成我自给自足,可是你没有。于是,你就开始压榨我,开始利用我满足自己的需要,然后我就会说:“不可以这样。这样只会浪费时间。”所以,建立在孤独上面的关系是一个样子,建立在非孤独、在自给自足上面的关系又是一个样子。

  我们已经讨论到很奇妙的一点。出于孤独的关系会造成极大的痛苦。你们听清楚。不要说:“我活着只好这样。”这好比闻花香。你只要闻就好了,其他什么事都别做。你不可能创造花,你只可能毁掉花。所以只要闻就好了,只要看就好了。看它的美,看它的花瓣、它的细致、它非凡的柔软质地。你们知道花是怎么一回事,你们就用同样的态度看关系、听关系。出于孤独的关系会造成冲突、痛苦、离异、争吵、两性关系贫乏。因为孤独,所以关系里面会出现种种痛苦。然而,如果没有孤独,有的只是自给自足,有的是不依赖,结果如何?你们懂吗?没有依赖会怎样?我爱你,但你也许不爱我。不过我爱你,这就够了。你们懂吗?我不要你们回应说你们也爱我,我不在乎。好比一朵花,这朵花在那里等你看,等你闻,等你看它的美。它没有说:“爱我吧!”它就是在那里。所以它和万物产生了关系。你们懂吗?看在老天的面子上,了解这一点吧!自给自足就没有孤独、没有野心。在它的深度和美当中,有的是真正的爱,而真正的爱和自然有关系。你要这种爱,这种爱就在那里。你不要,也没有关系。它的美依然是在这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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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让不满之火继续燃烧”——《论生活》,第四十八章

 清凉的风吹着。这风不是四周沙漠的干空气,而是从远方的山峦吹来的。这一带的山是全世界最高的,从西北向东南横亘。这些山巨大崇高,清晨太阳还没有照到沉睡的大地以前,看到这种景象简直难以置信。这些高耸的山峰,在浅蓝的苍穹之下,闪耀着细致的玫瑰色,异常清晰。太阳出来以后,平原上覆盖了长长的阴影。这些山峰很快消失在云雾当中,但是,退隐之前,它们会将祝福留给山谷、河流、城镇。你再也看不到它们,可是你却感觉到它们在那里,无言、无边、亘古。

  一个乞丐唱着歌,一路走来。他是位盲人,由一个小孩子带着。他和行人交错而过,偶尔有些人丢一两个铜板到他手上的罐子里。但是他只管走着,毫不在意那丁冬的铜板声。从一所大宅院里出来了一个仆人,往他罐子里丢下一个铜板,一边嘴巴嘀嘀咕咕,关上了门。鹦鹉开始白天的吵闹、打架,它们白天飞到田里、树林里,晚上回到路边的树上过夜。虽然枝叶间有路灯照着,那里还是比较安全。别的鸟好像整天都待在镇上,在大草地上吃睡觉的虫。一个男孩子吹着笛走过,很瘦,赤着脚,不过却昂首阔步,好像脚踩到哪里都不在乎。他自己就是那笛子,那笛子也在他眼睛里,跟在他后面,你会觉得他是全世界第一个有笛子的孩子。就某一点来说,他真的是。他毫不在意身边横冲直撞的汽车,不在意街角累得想睡觉的警察,也不在意手上提着大包东西的妇人。他已经失落在这个世界,然而笛声不断。

 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。

  房间不大,来了几个人就客满了,老老少少都有。有个老人带着年幼的女儿、有一对夫妻、一个大学生。他们显然彼此并不认识,每个都急着要谈自己的问题,不管旁人。那个小女孩坐在她父亲身边,很害羞、很安静。她应该只有十岁左右,穿着新衣,头发上别着一朵花。我们坐了许久没讲一句话。大学生等着老人先讲,老人想让别人先讲,最后还是年轻人开讲了。

  青年(很紧张):今年是我大学的最后一年。我在大学里学工程,可是我总觉得对哪一种行业都没有兴趣,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。我父亲是律师。只要我做的事理所当然,他就不介意。因为我学工程,所以他希望我当工程师。但是我实在没有兴趣。我跟他讲过,可是他说,只要我拿它来赚钱谋生,就会有兴趣。我有一些朋友学的东西不一样,各有各的谋生方式,但是大部分都很疲惫。再过几年会怎样,只有天晓得。我不想和他们一样,但是如果我当工程师,我相信我一定会疲惫。我不怕考试,我考试很容易过,我不是吹牛。我就是不想当工程师。别的事情我也没有兴趣。我也曾经写作,画画,但是那种事情都不能做得太过分。我父亲只关心我的工作,他也可以帮我找好工作。可是,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,我会怎么样。我真想丢下一切,离开学校,连毕业考试都算了。

  克:这太愚蠢了。不是吗?你已经快毕业了,为什么不念完?也没有坏处,不是吗?

  青年:我想没有。不过这一来我该怎么办?

  克:除了一般的职业,你到底想做什么?也许有一点不清楚,不过你总该有什么兴趣,某些方面、内心深处,你知道自己有什么兴趣,对吗?

  青年:你看,我不想有钱,我没有兴趣养家,我不想变成按部就班的奴隶。我的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,都从事某种职业,从早到晚绑在办公室里。他们到底得到了什么?房子、妻子、孩子,还有无聊。在我来说,这种远景真是吓人。我不想陷进去,但是我还不知道怎么办。

  克:你既然已经想了这么多,你有没有想看看到底自己的兴趣在哪里?你母亲怎么说?

  青年:只要我平安,她不在乎我做什么。她所说的平安,指的是好好结婚,安定下来。所以她支持我父亲。走路的时候我常常问自己到底想做什么。我和朋友谈过,但是这些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,所以和他们谈这些其实并不好。只要从事一种职业,不管是什么职业,他们认为在义务、责任上都是应该做的。我就是不想陷进这种磨盘里面。但是我到底想干什么,我真希望自己知道。

  克:你喜欢人吗?

  青年:某一方面。不是很清楚,你为什么这么问?

  克:也许你想做的是社会工作。

  青年:你这样说真奇怪。我想过社会工作,我也跟过一些一生从事社会工作的人。一般而言,他们都很乏味,挫折感很深,很关心穷人,一直想改善社会状况,不过内心却很不快乐。我认识一个小姐,她其实大可以结婚生子,过家庭生活,可是她的理想毁了她。她职业性地行善,还要对自己的无聊甘之如饴。那种理想毫无眼光,没有一点内心的快乐。

  克:我想,以一般的意义而言,宗教对你根本不是什么东西?

  青年:小时候我常常和我母亲去庙里。庙里有和尚、有香客、有法会。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去了。

  克:这种事情一样成了例行公事,成了重复发生的事件,建立在文字和说明上的生活。宗教还有别的东西。你喜欢冒险吗?

  青年:一般的冒险——登山、极地探险、深海潜水这些没有。我不是多么优秀,不过对我来说,这种事情有点幼稚。要登山不如猎鲸。

  克:政治呢?

  青年:一般的政治游戏我没有兴趣。

  克:我们已经排除了很多东西,不是吗?如果这些东西你都不喜欢,你还会喜欢什么东西吗?

  青年:我不知道。我太年轻了,还不知道。

  克:这不关年龄,不是吗?不满是生存的一部分,通常我们都有方法驯服不满。这方法也许是工作、也许是婚姻、也许是信仰、也许是理想主义、也许是好工作。不管是什么方法,我们都会想办法扑灭这不满之火,不是吗?一旦扑灭了,我们就觉得自己终于快乐了。也许我们真的是快乐了——至少暂时。但是,如果我们没有用一种满足扑灭不满之火,是不是会使它一直燃烧?这时它还是不满吗?

  青年: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维持现状,不满自己的一切,但是还是不要找一份称心的职业让这把火熄灭?你是这个意思吗?

  克:我们之所以不满,是因为我们认为自己应该满足。“我们应该自处而安”的想法让我们的不安变得很痛苦。你认为自己应该有责任感,应该做有用的公民等等,不是吗?如果你了解这种不满,你也许就变成这种人。但是,你却想另外做一些事情让自己满意,另外做一些事情占据自己的心,从而结束内心的骚动,不是吗?

  青年:就一方面而言是这样。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这种事情会造成什么后果。

  克:心填满以后,就会很疲惫,只懂得照方抓药。本质上,这样的心就是庸俗。由于这种心是建立在习惯、信仰、人人遵行而有利可图的成规上面,所以不论内外在,心都觉得很安全,它不再受打扰。就是这样,不是吗?

  青年:大致上是这样。但是我该怎么办?

  克:如果你深入探讨自己这种不满的感觉,也许你会发现答案。不要用“想要满足”的方式来思考。只要想为什么会有不满,是不是应该让不满之火继续燃烧。因为反正你也不怎么关心谋生,不是吗?

  青年:坦白讲,我是不关心。不管怎么样,人都活得下去。

  克:所以这对你完全不是问题。你只是不肯陷在例行公事里面,不肯陷在庸俗之轮里面。你不是就关心这个吗?

  青年:先生,好像是。

  克:不陷进去,表示要很努力,要一直很当心,不要先有结论,再从结论思考。因为先有结论再思考等于完全不思考。因为心是从结论、从信仰、从经验、从知识出发,所以就陷入墨守成规,陷入习惯之网,于是就无法扑灭不满之火。

  青年:我觉得你说得很对。我现在已经了解自己心里想些什么了。我不想像那些人一样,生活千篇一律、无聊。我这样说并没有什么优越感。投入各种冒险活动一样没有意义。我也不想光是满足就好。也许有一点模糊,不过我已经看到一个新方向。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有这个方向。这个方向是不是你前几天所说的那种永恒,而且永远创造的状态或运动?

  克:或许是吧!宗教事不关教会、寺庙、法会、信仰。宗教是每一刻都发现那种运动。这运动叫什么名字都可以,完全没有名字也可以。

  青年:我占用的时间恐怕已经超过很多。(他转头向听众说)希望你们不要介意。

  老人:哪里,像我就听得很专心,而且获益良多。我也看到了我问题之外的新东西。有时候,听别人讲他的问题会使我们的负担减轻。

  (他停了一两分钟没说话,好像在考虑接下去要做什么。)

  老人:以我个人来说,我活到这把年纪,已经不再问自己要做什么,我是回顾自己这一辈子做了什么。我也读过大学,可是,没有这位年轻朋友想得那么多。大学毕业了,我就找工作做。然后,为了赚钱养家,我一做就四十几年。这四十几年,我就是陷在你们所说的办公室事务当中,也很习惯家庭生活。我了解其中的酸甜苦辣。奋斗和疲劳使我衰老,这几年老得更快。回头看这一切,我问我自己:“你这一辈子做了什么事情?除了家庭、工作,你到底有什么成就?”

  (老人停了一会,才开始回答自己的问题。)

  几年来我参加了各种社团来改善这个,改善那个。我属于一些宗教团体。我常常退出一个,再加入一个。我现在已经退休,所以看得很清楚,我这辈子一直活得很表面。我一直在随波逐流。一开始我还稍微抗拒一下社会潮流,到最后还是让它拉着我走。不过不要误会,我不是忏悔过去,我不惋惜以前的事情,我关心的是我的余年。现在和即将到来的死亡之间,我应该怎么过所谓的生活?这才是我的问题。

  克:今日种种皆由过去而生。今日种种也会形成未来的种种。“现在”就是“过去”移向“未来”的运动。

  老人:我的过去怎么样?实际上是空白一片。没有重罪、没有滔天的野心、没有沉重的哀伤、没有败坏的暴力。我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,不冷不热。平静的流水,完全庸俗的生活。我的过去既无可自豪,也无可藏羞。我的生存既疲惫又空虚,没有什么意义。不论我以前住宫殿、住茅屋,大概都一样。坠入庸俗之流多么容易!我的问题是,我能从内在遏止这庸俗之流吗?挣脱那潜移扩张的过去,可能吗?

  克:何谓过去?你说“过去”这个字眼时,你指的是什么?

  老人:在我来说,过去主要就是联想和记忆。

  克:你是说全部的记忆,还是只是意外事件?意外事件没有什么心理意义,我们会记住,可是却不会在心灵土壤上生根。意外来了又去,不盘踞心灵,不构成心灵的负担。有心理意义的是这些事件以外的东西,所以你所谓的过去是什么意思?我们会有固定不动的过去,让你清楚的、截然分明的挣脱吗?

  老人:我的过去由很多小事情构成,根扎得很浅,稍微一点强风,就会把它吹跑。

  克:你就是在等待强风。这就是你的问题吗?

  老人:我什么都不等。可是,难道我的余年都要这样过吗?我难道无法挣脱过去吗?

  克:又来了。你想挣脱的“过去”是什么东西?这过去是静态的呢?还是活的?如果是活的,它的生命哪里来?它用什么手段复活?如果是活的,你能够挣脱吗?再说,你想要挣脱,这个“你”又是谁呢?

  老人:我都弄糊涂了。我问的问题很简单,你却反问了我好几个复杂的问题。能不能请你说明一下你的意思?

  克:先生,你说你想挣脱过去。这“过去”是什么东西?

  老人:经验,以及我们对经验的记忆。

  克:你说这些记忆都很浮面,不深入。不过其中有一些不是深入潜意识吗?

  老人: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深埋的记忆。传统和信仰在很多人心里都很深入。但是我只是为了社会上的方便才遵守传统和信仰,它们在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并不重要。

  克:如果过去可以这么轻易排除,那就毫无问题。如果过去只是留着外壳,随时都可以甩掉,那么你早就挣脱了。不过事实上问题还很多,不是吗?怎样挣脱庸俗的生活?怎样打破鄙陋的心灵?先生,你也有这些问题,不是吗?当然,这里的“怎样”是要促使我们探索,不是要寻找什么方法。使我们鄙陋的,最先就是因为想要成功而练习方法,再加上其中的恐惧和权威。

  老人:我的过去没有什么意义。我来这里为的是舍弃过去,可是现在却面对另外一个问题。

  克:你为什么说你的过去没有什么意义?

  老人:我一直在生活的浮面随波逐流。随波逐流,根就不深。即使在家里也是一样。我知道对我来说,生活不算什么,我一事无成。我现在还有几年好活,我不想再随波逐流,我想利用余年做一点事情。这一点究竟有没有可能呢?

  克:你想从生活中做什么事情?你想做的事情,其中的模式不是从以前发展出来的吗?你的模式当然是从过去种种反映出来的。那是过去种种的结果。

  老人:这样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?

  克:你说的生活是指什么东西?生活可以做什么事情吗?如若不然,那么生活是无可计算的,所以无法局限在心灵里面吗?一切事物都是生活,不是吗?嫉妒、虚荣、灵感、绝望,还有社会道德,后天“正直”以外的德性,历代累积的知识,衔接过去和现在的品行,所谓宗教的信仰,信仰之外的真理,恨与感情,心灵之外的爱与慈悲——这一切,还有别的,就是生活,不是吗?你想在生活中做一点事情,你想给生活造型、方向、意义。那么,想做这一切的“你”又是什么人呢?你和你想改变的事情难道有分别吗?

  老人:你的意思是人只要随波逐流就够了。

  克:你只要想引导生活,塑造生活,你能依据的就只能是过去。如若不然,因为无法塑造生活,所以只好随波逐流。然而,如果能够了解生活的全部,这“了解”自己就会有反应,既不随波逐流,也不落入什么模式。这了解是从生活的每一刻来了解。过去种种已经逝去。

  老人(着急了):但是我有能力了解生活整体吗?

  克:如果你不了解,别人也没有办法替你了解。你不能跟别人学。

  老人:我该怎么进行?

  克:了解自己。因为生活的整体、生活的宝藏都在你的心里面。

  老人:你说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?

  克:认识自己的心。了解自己的渴求、欲望——外在的和隐藏于内心的都要了解。有知识的累积,就没有学习。能够了解自己,心就不会死寂。只有这样,才会产生那心灵无可计算的东西。

  那一对夫妇从头听到尾,都没有插话。他们等着轮到自己讲话,那位先生一直到现在才开口说话:“我们的问题是嫉妒。不过现在听你们讲了这么多,我觉得我们已经解决问题了。安静地听或许比问问题了解更多事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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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冲突使你疲惫”

  克:你认不认为他的疲惫只是掩饰、只是姿态,为的是要逃避心里未曾满足的渴望?

  夫:我恐怕不太了解你的意思。

  克:也许你内心有某种强烈的渴望需要满足。只要这种渴望没有消除,为了逃避这种痛苦,你也许就会变得很疲惫。

  夫: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。也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。我要怎样才会知道我是不是这样呢?

  克:为什么你不曾这样?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疲惫?你想知道吗?

  夫:很奇怪,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种愚蠢的疲惫是什么原因。我从来不曾向自己提过这个问题。

  克:那么现在你问自己这个问题了。你的答案是怎样?

  夫:我觉得我没有什么答案。不过发现自己这么疲惫,倒是令我十分惊讶。我绝对不喜欢自己这样,我很害怕自己这种状况。

  克:不论如何,了解自己的实际状况总是好的。至少是个开始。你从来没问过自己为什么疲惫懒散,你只是接受,然后一直拖着。不是吗?你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,还是你只是听天由命?

  妻:恐怕他是听天由命,根本没有反抗。

  克:你确实想克服这种情况,对不对?你想不想一个人和我谈谈?

  夫:不用。我在她面前无话不谈。我知道我的情形,并不是因为我们性关系不良或过度造成的。也不是因为我有别的女人。我没有办法找别的女人。我们也不是因为没有孩子的关系。

  克:你画不画图或写作?

  夫:我一直想写作,画画倒是从来没有过。我走路的时候常常想到一些观念,可是现在连这个都没了。

  克:你为什么不写下来。不管笨不笨都没有关系,又不用给人看。你为什么不写点东西?回到原来的话题,你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疲惫,还是你就想这样下去?

  夫:我想在某个时候自己一个人走掉,丢开一切,寻找幸福。

  克:这就是你要的吗?那你为什么不做?是为了你太太所以犹豫吗?

  夫:我这个样子对我太太不好。我是个废物。

  克:你觉得退缩,孤立自己,会找到幸福吗?你现在还不够孤僻吗?丢掉一切再寻找什么,等于完全没有丢掉。那只是狡猾的把戏,是交易,是为了得到什么而算计好的行动。你放弃这个,为的是得到那个。弃绝而眼中另有目标,那只是向未来的占有投降。孤僻、脱离社会能使你快乐吗?生活不就是关联、接触、交流吗?你也许可以脱离一种关系而获得另一种快乐,但是,脱离一切的接触绝对不可能快乐。就算你完全孤立好了,你还是要和自己、和自己的念头接触。自杀就是一种完全的孤立。

  夫:我当然不想自杀,我想活下去。但是我不想像现在这个样子。

  克:你确定你不想像现在这个样子吗?你看,显然是有一样东西使你疲惫。你想逃避这种疲惫,让自己更加孤立。逃避实然,就是孤立自己。为了快乐,你想孤立——至少暂时。但是你早就孤立,彻底地孤立。要想更加孤立——你说这是弃绝,只有使你更加退缩。随着越来越深重的孤僻,你会快乐吗?“我”的本质会使它孤立自己,我的本质就是排斥,排斥的本质就是先弃绝再占有。你越脱离各种关联,你的抗拒、冲突就越厉害。没有一样东西可以独自存在。一层关系不论多么痛苦,都必须耐心彻底地了解。冲突使我们疲惫。努力成为什么东西,只制造问题——不论自觉或不自觉。你不可能平白无故就疲惫,因为,就像你说的,你以前也很聪明、清醒。你不是一直都那么疲惫,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改变的?

  妻:你好像知道的样子。是不是请你告诉他?

  克:我可以,但是这有什么好处?看他心情,随他高兴,他要不就接受,要不就拒绝。让他自己发现不是比较重要吗?不是必须由他自己掀开整件事情,看见其中的真相吗?真相不能言传。他必须要能够“接收”,没有谁能够替他准备。这并不是我不关心,而是他必须开放的、自由的、自然的接触问题。

  什么事情使你疲惫?你自己不是应该知道吗?冲突、抗拒,使你疲惫。我们总认为努力就会了解,竞争就会使人聪明。不过,努力固然使你敏锐,但是敏锐的东西很快就会钝下来。东西不停用就会坏掉。我们总认为冲突不可免,因此依据这种冲突建立思想和行为结构。但是冲突真的不可免吗?生活有没有别的方式?只要我们了解冲突的整个过程和意义,生活就有别的方式。

  再问一次,你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疲惫?

  若非你自己愿意弄成这么疲惫,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这么疲惫呢?这种“愿意”也许是有意的,也许隐藏在心里。你为什么让自己弄得这么疲惫?是不是你内心深处有冲突呢?

  夫:如果有的话,我完全不知道。

  克:但是你不是想知道吗?你不是想了解吗?

  妻:我现在开始了解你想要告诉我们的东西,但是,因为我还不确定,所以,也许我还是没有办法告诉我先生他疲惫的原因。

  克:他为什么这么疲惫,你也许知道,也许不知道。但是,即使你口头上指出来,难道就真的对他有用吗?他难道不需要自己发现吗?请了解这一点的重要。你了解的话,就不会没有耐心,不会这么着急。我们可以帮助别人,不过发现之旅得每个人自己走。生活不容易,很复杂,不过我们却要单纯的接触它。我们自己就是问题。接触最重要,问题本身并不重要。

  夫:但是我们怎么办?

  克:你们一定已经听到我说的一切了。如果你们真的听了,那么你们就知道,只有真相才能使我们自由。不要担心,只要让种子生根就好。

  几个礼拜以后,他们回来了。眼中洋溢着希望,嘴上挂着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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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‘分别心’加速心的败坏”——孟买,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一日

  我想,也许我们值得探讨一下为什么心败坏得这么快?使心愚昧、麻木、反应迟钝的因素又是什么?我之所以认为探讨这个问题有价值,是因为如果我们了解其中的缘由,我们或许就知道真正单纯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。

  心是我们了解事物的工具,是我们探索、追究、质问、发现问题的工具。但是我们越长大,就越发现我们滥用了心。心一直在败坏、崩溃。在我而言,这种败坏的一个原因就是分别心。

  我们的生活全部建立在分别心上面。我们分别种种的生活层次。我们分别白色、蓝色,分别这一朵花、那一朵花,分别喜欢、不喜欢,分别种种观念、信仰,接受这个,丢弃那个。我们的心理结构就是建立在这种分别的过程上面,一直在选择、分别、抛弃、接受、拒绝。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用力、挣扎。这里面从来没有直接的了解,有的只是一直累积“分别”的能力,建立在记忆、知识上面的能力,并且因为一直在分别,所以一直在用力。

  因此,分别心不就是野心吗?我们的生命就是野心。我们想成名,想要别人想到我们,想要有成就。要是我不聪明,我就想聪明。如果我粗暴,我就希望自己不要粗暴。这“变”,就是野心进行的过程。不管我是想成为地位最高的政治家,还是最完美的圣人,这种野心,这种驱策,这种“变”的冲动就是分别,就是野心进行的过程。这些都建立在分别上面。

  所以我们的生活就是一连串的挣扎。从一种意识形态、公式、欲望转向另一种意识形态、公式、欲望。我们的心就在这个“变”,这个挣扎的过程中败坏了。这种败坏,本质就在于分别。我们认为分别是必要,不过分别却激发了野心。

那么,我们有没有可能找到一种生活方式不是建立在野心上面,没有分别,不问结果,只问耕耘?我们所知道的生活净是一连串的挣扎,目的只在追求结果。而且,如果是为了更大的结果,原有的结果还可以丢弃。我们所知的生活就是这一回事。

  有的人就算是在山洞里静坐修道,他要让自己完美,这个过程就有分别。这分别就是野心。粗暴的人希望自己不要再粗暴,这个变就是野心。我们讨论的并不是野心是对还是错,不是野心于生活是否不可或缺。我们讨论的是野心是否阻碍朴素的生活,我说朴素的生活,不是说箪食瓢饮就是朴素的生活。箪食瓢饮不见得就是生活朴素。一个人衣着薄简并不表示他就生活朴素。有时候,因为扬弃外在的东西,我们的心反而更加野心勃勃。因为这时它会更抓紧自己的理想,然而那理想其实只是投射,只是造作。

  所以,既然我们要观察自己的思考方式,是否就应该探讨“野心”这个问题?我们说“野心”是什么意思?生活是否有可能没有野心?我们知道,不论是学校的学童,还是大政治家,野心都会助长竞争。大家都努力往上爬,想创造纪录。这种野心确实在工业方面产生了一些利益。但是,接下来显然就是心灵的暗昧、工业技术对人的制约。于是心失去了弹性、失去了单纯,因此无法再直接体验事物。这样说来,我们(不是团体的我们,而是个体的你我)不更应该弄清楚所谓野心是什么意思,弄清楚我们是否完全觉察自己生活的野心吗?

  为国家服务、做高贵的工作,这些事情有没有野心?有没有分别心?因为分别心阻碍生命的展现,所以不正是生活中一股腐败的力量?能够展现生命的人是真正的人,是不变的人。

  展现的心和变动的心一样不一样?变动的心一直在长大、变化、扩大、收集知识。我们都很清楚生活里面这种过程,这种过程有它的结果、它的冲突、它的紧张、痛苦。我们很清楚这一切。但是我们不清楚生命的展现。然而,这里面难道没有一种差异值得我们去发现吗?不是用区别、用划分去发现,而是发现生活的过程。我们一发现生活的过程,也许就可以将野心,将分别心放开,发现一种生命的展现。生命的展现就是生活之道,就是真正的行动。

  所以,如果我们光是说不要野心勃勃,但是却没有寻访展现生命之道,那么,我们不但摧毁野心,也扼杀了心灵。因为,分别的行为就是意志的行为。所以我们每人不都应该找出生活中野心的真相?社会鼓舞我们野心勃勃,社会就是建立在野心上面,建立在追求结果的驱策力上面。这种野心里面很多是不平等的事情,是法律一直想要铲平、改变的。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情况,所以我们接触生命总是错误。不过也许有一种展现生命的接触之道,一种不聚敛却能够展现的生命之道。不论如何,我们都知道,只要我们有意识的追求某种东西,想变成某种东西,那就是野心,就是追求结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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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要把社会当作扩张自己的手段”——普那,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七日

  问:谈到正当的谋生方式,你说军人、律师、公务员都是不正当的职业。你这样不是在鼓励我们脱离社会吗?这不就是逃避社会的冲突,纵容不公不义和压榨的事情吗?

  克:要转变或了解什么事情,首先必须先检查其中的实情。只有这样才有更新、再生、转变的可能。想转变什么东西却不了解这个东西,只是浪费时间,只是退化而已。不了解而改革只有退化,因为我们没有面对实情。但是我们一旦了解实情,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做。没有最初的观察、讨论、了解,你就无法行动。我们必须检查社会的实情,检查社会的缺点、弊病。要检查社会,就必须直接观察我们和社会的关系,但不要强加理智或理论的解释。

  关于正当或不正当的谋生方式,目前的社会并不容许我们有选择的余地。只要你够幸运,找到了工作你就得接受。所以对急着找工作的人来说,他不会有什么问题,因为,他必须吃饭,所以他找到了就只有接受。但是对于不是那么急迫的人而言,谋生方式应该是个问题,这也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。社会建立在夺取、阶级分别、民族主义、贪婪、暴力上面,那么到底什么是正当的谋生方式?一个社会有这些东西,还会有正当的谋生方式吗?当然没有。要有的话,也只是错误的职业、错误的谋生方式。

  你要给社会什么东西?何谓社会?社会就是你和某人或某些人的关系,是你和他人的关系。你要给他人什么东西?你要真正“给”别人东西,还是只是为了得到报酬?只要你还不知道自己要给社会什么东西,那么,不论你从社会得到什么东西,都注定是错误的谋生方式。这个解答可能不舒服,所以你们得自己思考一下,探讨一下自己和社会的关系。也许你们会反问我,“你又给社会什么东西来换取衣食住行?”我给社会的是我今天谈的东西,这些东西不是随便一个人讲得出来的。我给社会的东西在我来讲很真实。你也许会反驳说:“胡说,一点都不真实。”但是,我给了社会对手段来说最真实的东西。我关心这一点,反而不关心社会给我什么东西。各位,只要你能够不把社会或邻居当作扩张自己的手段,你就会安于社会给你的衣食住行,所以你不会贪婪。你不贪婪,你和社会的关系就不一样。因为你不把社会当作扩张自己的手段,你拒绝社会事物,所以你的关系就产生革命。你再也不必依赖别人来满足自己精神的需要,只有这样,你才能够找到正当的谋生方式。

  你也许会说这解答太复杂,其实一点都不。生命的解答没有简单的。一个人要是想为生命寻找简单的答案,他的心一定痴呆、愚笨。生命没有结论、没有模式。生命是活的、变的。生命没有肯定的解答,但是我们却能够了解生命的意义。要了解生命的意义,首先我们必须明白我们是把生命当作满足自己、扩张自己的手段。因为我们把生命当作满足自己的手段,所以我们创造的社会就腐败,一开始存在就开始衰败。所以,一个刻意的社会本来就有腐败的种子。

  重要的是我们每一个人要弄清楚自己和社会的关系。我们要弄清楚这一层关系到底是建立在贪婪(意味扩张自己、满足自己追求权力、地位、权威的欲望)上面,或者只是接受社会的衣食住行?如果你和社会的关系只是需要而非贪婪的关系,那么,不论你在哪里,就算是社会已经腐败,你都可以找到正当的谋生方法。由于社会的衰败很迅速,所以我们必须赶快弄清楚。那些只和社会建立“需要”关系的人将创造新的文化,他们将成为社会的核心,使社会公平分配生活必需品,不再被当作自我扩张的手段而遭人利用。只要你还是把社会当作自我扩张的手段,你就会追求权力。权力会在社会制造上下、贫富、有无、识字与文盲等阶级分别,彼此斗争。权力的基础是夺取,不是需要。“夺取”制造权力、地位、声望。只要这些东西存在,你和社会的关系必然是错误的谋生方式。如果你只是仰赖社会来满足需要,你就拥有正当的谋生方式,这样你和社会的关系就很单纯。单纯既不是“还要”,也不是披布衣、脱离社会。让自己只拥有少数几样东西也不是单纯,单纯的心不可少,但是如果心是用来自我扩张、自我满足,那么,不论这满足是追求上帝的满足、追求知识的满足,还是追求金钱、财富、地位的满足,心都不可能单纯。追求上帝的心并不单纯,因为上帝只是它的投射。单纯的人就是看清实情,了解实情,除此之外别无所求。这样的心是满足的,了解实情的,这并不是说要接受社会现状,接受社会的压榨、阶级划分、战争等。心如果看清和了解社会实情,从而采取行动,这样的心就不需要很多东西,就很单纯、宁静。心只有宁静的时候才能够体验永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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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闲暇时的思考”——阿姆斯特丹,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三日

  问:一个整天上班的人日夜忙碌,可是潜意识里面却有一些实际的问题留待解决。你的观点只有在自我觉察时,那种安静的状态才能够了解。但是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安静,眼前种种总是很迫切。你能不能作一些比较实际的建议呢?

  克:先生,你说“实际的建议”是什么意思?是你应该马上做的事情吗?是你应该练习一下,以便产生安静的心的什么方法吗?然而,不论如何,练习一种方法,就会产生结果,不过却是那个方法的结果。这结果不是你的发现,也不是你在生活的种种接触中,因觉察自己而发现的。方法显然有它自己的果,不论你怎样练习,不论你练习多久,这结果早就由方法本身决定。这不是发现,这是因为我们想在这个混乱、悲伤的世界寻找出路,因而强加在心上面的东西。

  所以,如果一个人很忙,和大部分人一样,日夜都忙,忙着谋生,他要怎么办?不过,人真的是整天都忙着谋生吗?一天里面,我们难道没有暂时歇息的时候吗?我认为,暂时歇息的时候比你忙的时候重要多了。弄清楚我们的心在忙些什么不是很重要吗?如果我们的心真的很忙,有意识的忙,整天忙,那么,我们显然就没有空间,没有一种安静让我们发现新事物。幸好大部分人都不是整天忙,有时候也有时间想想自己,有时间做觉察。我认为,这种时刻比忙碌的时刻有意义多了。只要我们愿意,这种时刻就会开始塑造、控制我们的工作和日常生活。

  有意识、忙碌的心,不论如何都没有时间深入思考。但是有意识的心并不是心的全部,我们的心还有潜意识部分。有意识的心有办法挖掘潜意识吗?换句话说,有意识的心,想要探索、想要分析,有办法探索潜意识吗?如若不然,是不是意识心要先安静,潜意识才能够提供线索、暗示?潜意识是不是和意识很不一样?心的全部是否既是意识又是潜意识?以我们所知的心的全部——意识加潜意识来说,心是受过教育、受过制约的,有它的文化、传统、记忆赋予的一切。要解决这些问题,可能答案完全不在心里面,而在外面。我们的生存、我们的挣扎,要解答其中一切复杂的问题,我们的心——意识和潜意识当然必须完全安静,不是吗?

  他想知道的是,他这么忙,该怎么办?事实上,他当然没有这么忙,有时候他当然还是要消遣。一开始,如果他每天花五分钟、十分钟、半小时,思考这些事情,接下来这种思考就会创造更多这种时刻,让他思考、挖掘。我觉得,心表面上占据的那些事情没有多大意义。有一件事情更重要,那就是弄清楚心的运作、我们的思考方式、动机、驱策、记忆、传统。我们的心陷在这一切里面。我们赚钱谋生的时候一样可以做这种思考。这样,我们就会充分觉察自己,觉察自己的特质。这样,我认为,我们的心就真的能够安静,因此也能够发现它自己投射以外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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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完整的行动”——在撒宁与青年对话

  克:年轻人对现代文明的挑战有什么反应?现代文明的挑战不只是社会改革、不只是种种政治革命,还包括诚实、多多少少不腐败等等。现代文明在技术和精神方面的改变非常大。宗教的式微也是巨大的挑战。年轻人对这种事情有什么反应?这样问公平吗?你们应该都很年轻,你们对这种事有什么反应?我说的反应是对整个挑战的反应,不只是组织小公社、吃药,或者说:“反正大人不了解我们年轻人。”上下两代间有代沟。我们的挑战这么大。你们年轻人有什么反应?  

  克:谋生是个问题,不过并不是精神问题。我们必须在这个世界活下去,我们逃避不了。

  问:我想问的是,行动完整而不琐碎有没有可能?还有,进入学校,进入大机器一般、程式一般的公立学校以后,是否还有可能做一些事情?

  克:你的问题是:我是个老师,我任教的学校很机械化,学生太多,在那种学校里面,我如何能够行动完整,不被整个巨大的结构压碎?如果我必须教一班五、六十个学生,而学生又很顽皮,我要怎么办?这种环境下,我要怎样才能够行动完整?我该怎么做?拜托,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。我在学校,在体系下教书谋生,这个学校工作太重,在这种情况下,我该怎样才能够教得完整?你能吗?

  问:老实说,到目前为止,我并不成功。事实上我已经给校方革职。

  克:好,先生。事实上你做不到,这种事情不可能做得到。你看,你要教一班五十个学生,你要教他们数学,但是,你不只关心他们的数学,你还关心他们的心、他们的智慧,你要他们行为正当,你要这些全部。不过,要教五十个学生,这些根本不可能,所以你被学校开除了。你该怎么办?再找工作?或说“上帝,教书最重要。教书事关年轻人,事关新心灵的创造。”等等。我要和大家一起弄清楚,要和了解的人一起弄清楚,然后办一所学校。这表示你要耗费很多精力,这表示你不是玩票,你要把全部生命投入其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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